过年的故事

  • 春天的阳光
    蒸馒头画糕



    年前要蒸馒头画糕(蒸年糕我们李堡话叫“画糕”)。

    蒸馒头李堡人家特别重视。我二姨妈是个吉利狂,认为馒头预示来年景况,一定要做得完美无缺。越怕鬼越见鬼。我妈妈舅舅姨妈几家一起去饭店蒸的馒头,惟独二姨妈家常出问题,不是口感有酸尾子,就是面团粘牙齿;不是皮子有麻点,就是面色有黄斑。

    我们家没有多少忌讳,有点什么瑕疵也无妨。但是我爸是个劳心慌。明明面要到夜里两点才发酵好,才可以上缸搋,他十二点就把我们轰起身,赶去饭店守候了。

    我们家每年要做两袋子面粉(一百斤)的馒头。一半包馅馒头,一半 “黄猫糕”(长条实心馒头)。包馅馒头吃三个月以上,最后都生了霉斑绿毛,成了“冒馒头”。“冒馒头”在火炉上烤着吃,皮子特有一种香。长条 “黄猫糕”,切成馒头片,晒干了,能吃到第二年下半年。我正长身体,又好打篮球,肚子特别容易饿。饿了回家就到房里书桌下的大陶瓷坛子里抓干馒头片,四五片泡一碗,不加糖油,狼吞虎咽。那香香的感觉,此刻还在我舌头尖回荡。

    馒头加工程序,我很熟悉:和面,“长酵”,“搋酵”,包制成形,上笼蒸,开锅拉笼。

    先在一口大龙缸里倒进面粉,按比例掺入酵母,加水,搅拌均匀,捂上棉被,等候发酵。到时候大师傅把发好的面团扒出来,挪到平底扁龙缸里翻来覆去的揉压捣搋。“搋酵”既是体力活,又是技术活。大师傅袖管挽到肩下,捣搋一过,翻转边缘,再捣搋二过,如此往复。粗搋之后,还有细搋。面团最后变得均匀柔韧劲道。

    搋酵大师傅吸烟是一绝。他双手在捣搋面团,腾不出来,主家敬烟,他就用嘴角叼住,由别人点上火,他一边搋面一边吸烟。深吸一口,劲头愈足。烟灰越来越长,颤颤巍巍,可是无需担心。长到恰到好处时扭过头潇洒的一甩,烟灰自然弹掉,绝对不会掉进缸里。

    包馅制作,是在家里完成的。有甜咸两种。甜馅由赤豆细沙,猪油丁,白糖,桂花等制成。咸馅由咸菜,猪肉,猪油渣,虾米,木耳等制成。

    滤赤豆细沙是我爸的活,剁油渣剁肉调馅是我妈的活,而榨咸菜是我的活。

    两条板凳凳面相合,一头用绳子捆绑固定,土制压榨机就成了。从咸菜缸里捞出十来颗咸菜,剁碎装入蒲包,塞到老虎嘴一样的刑具里,利用杠杆原理,一屁股坐在远端凳头,拼命压下去压下去。我妈每次都要叮嘱:把咸菜汁水榨干,其他美味才能占上风,否则吃馒头时一嘴咸菜味道。

    开锅拉笼,特别紧张,特别激动人心。当水汽升腾到房顶弥漫扩散时,大师傅就看看钟表,大喊一声:“拉笼咯!”我们一家四人,就忙着从站在板凳上拉笼的师傅手里接过笼扇,翻倒在芦柴排子上透气。一边还要拣几只特别整齐精致的馒头送给各位师傅和帮忙的亲戚品尝。

    等到馒头凉透了,装到竹制大盘篮里,载到板车上,由我拖回家。一路上,丰腴美女手臂似的“黄猫糕”在颠簸中悠悠晃动,空咚空咚的车声响彻在深夜的石板街上。


    画糕,先要浸泡好糯米漉干水,拎到西街尾潘家,租借石舂磕糯米粉。磕米粉是饶有趣味的事。一般是我和妹妹两人一起踏舂。双手拉住头顶上悬挂的横木杠,每人出一只脚,一齐踩在舂尾上,深深踏下去,再猛然松开,看那长着钢牙铁齿的舂头重重的磕下去,磕向石臼里的一堆糯米,很有成就感。豪气上来时,我一人踏半天舂都不累。听那“吱——咚!吱——咚!”的声音,犹如音乐,一点不单调。

    蒸年糕是在我嫁到蔬菜队的五姨娘家。他们家有大灶,有糕箱模子。上糕箱模子,涂红彩,上笼,烧火,具体细节我都不甚记得了。我单记得吃夜宵:青菜烧咸带鱼。腊月里买回家的计划供应的咸带鱼,我们家一般是留待正月半之后做咸带鱼煮黄豆慢慢下饭的。而我五姨娘家在画糕那天充夜宵全吃光,满满一大锅青菜咸带鱼呀。那新鲜青菜的清香和着咸带鱼的鲜香,入口难忘。我总感觉,那美味超过了年夜饭。也许是因为年前的寡,也许是因为深夜的饿。



    自从95年来到海安,我家过年就再也不蒸馒头画糕了。从学校食堂拎两三斤馒头,应一下年景而已。